白莲花是什么意思 如何判断女人是白莲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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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莲花,那管区仓库保管员的女人,闻不得羊膳,却吃得了羊肉。
俗话说,六月的羊,膳过墙。在大队食堂的院子里,红红的灶火舔着黢黑的锅底,暄白的热气从锅沿儿冒出来,卷着腥膻的气味儿,直冲人的鼻子。大家可不在意这浓郁的膻气,一个个端着大碗,提着小锅,拿手里的竹筷敲出一阵急躁的混响,敲得肚里的馋虫都爬到了嗓子眼儿。大师傅手拿铁勺,抹一把脸上的汗水,“呼”地揭开锅盖,动作干脆,痛快,也大方。让这个平常在大家眼中磨磨唧唧、娘哩娘腔的汉子,凭空生出些派头和豪爽。这一下,就让后面长蛇一样弯弯曲曲排着的队列有了些躁动,蹲在地上的赶紧拾起身子,吸烟的也赶紧掐灭了烟头。大家不吭声,唯恐多说一句话就耽误了正事儿,只把双脚又在地上朝前挪动了挪动。
“大家别忙,早的晚的都有份儿。”
这时,大师傅吆喝一声,抡起勺子,在锅里转了两圈儿。那泛着白花花的红色肚绷肉,伴着嫩绿的白菜叶和细长的粉条儿,便像牧羊犬赶着的羊群,都被赶在了一块儿。大师傅“咔嚓咔嚓”,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已经满满地盛了一勺。大家都把头抬起来,盯着这流汤滴水的铁勺。他们其实明白,这一勺自然不会盛到自己碗里。果然,铁勺越过队列第一名、那名叫铁蛋的男孩举在头顶的空碗,直奔灶台上早已备好了的一口蓝花粗瓷大碗而去。那动作,干脆利落;那肉,都是好肉;那碗,冒了尖儿。
人们知道,这一碗又是给白莲花留着的,正要在心里骂娘,忽然见大师傅把铁勺在锅沿上扣下,另一只手端起一个汤盘。那汤盘里盛的是细细的葱花。洁白的茎,黄绿的叶儿,都在刀下剁得粉碎。大师傅一扬手,人们听到“唰”的一声,看到汤里瞬间泛起一片水花。空气中的膻味儿一下淡了许多,葱花的香味儿、鲜味儿随着浓郁的白雾,窜进人的鼻孔,冲到人的头顶,让人提着饭碗,都打了个激灵。
村人盛了碗,一个个蹲在地上,整个大队食堂里,声势浩大的全是吞咽的声音。在那低矮墙头围绕着的十米见方的小院里,他们有的赶早在墙根寻了个阴凉,有的干脆就地蹲下,迎着毒辣的日头。男人赤光着红黑的脊梁,女人花布衫贴在肉上,孩子只穿个裤头,把碗搁在地上,低头专注地捞着长长的粉条。他们全是红口白牙,全是紧绷的肌肉,全是滚滚的汗珠。
“这羊死得好,不死,队长能让咱喝上这可口的羊肉汤?”有人说。
“这畜生通人性。”蛋举说罢,把筷子放在碗沿儿上,腾出手来往地下擤了一把鼻涕。接着,他端起碗来,往嘴里吸着通红的辣子油。他是大师傅的徒弟,在大队食堂帮忙烧烧火,洗洗菜,干点儿杂活。
“你乱讲,让队长听见,打你个现行反革命。挂上牌子,游街!”有人提醒说。
在前一天,队里的老山羊难产,死掉了。这只羊,在许多人看来,确是死对了时候。若死在其他月份,羊肉能卖上好价钱,队里肯定把羊拉到公社肉联厂卖了,卖得的钱拿回队里来充公。这六月里日头毒辣,羊肉的劲儿又大,人吃了容易上火。这里老辈人便有个说法,叫“六月六,忌羊肉”。这样一来,羊肉没人买,也就便宜了大家的嘴。队长说,杀了,留上一块好的,我孝敬公社书记——不然,这事儿传出去,他要给我小鞋穿——剩下的,咱们就打打牙祭吧。
“这大师傅真有一手,是数了人头,拿碗量着做的吗?”
村里的老光棍瓦屋排在最后,他的碗里盛满,锅里也干干的见了底。灶下的炭火还没有熄,烤得光滑的锅底“刺啦刺啦”响。大师傅动作麻利地扫了两下,“刷”地倒上一铁勺凉水,清得能照出人影。瓦屋端着汤碗,往阴凉里走,嘟嘟囔囔,埋怨肉少了,汤稀了。他一边埋怨,一边将嘴巴挨近碗边儿,带着气儿往肚子里吸溜。
“你有本事,吃灶台上那一碗嘛!”有人往灶台指指,揶揄着说。
在灶台上,那一个尖尖的青瓷花碗还没有被人端去,仓库保管员的女人白莲花还没有来。白莲花身子娇贵,因为这,村人给她取了个诨号叫“王母娘娘”。她每次吃饭,都不肯跟大家一起。用她的话说,是闻不得锅灶上的油烟味,更闻不得村人身上的汗臭味儿。
这女子除了闻不得这些气味儿,还有许多忌口的地方。例如,刺多的淡水鱼不吃,猪油炒的菜不吃,放了葱花的菜不吃。那年月,人们身上油水缺,谁不想吃一口香香的油花炖的萝卜哩?她却尝上一口,就能兜肚连肠地将苦胆都给你呕出来。她吐上一回,就像是大病了一场,别说继续给队里出工了,还得在床上一连躺上三四天。他的男人在管区当保管,不能擅自离开仓库要地,队里就得派上一个妇女,给她喂汤喂水,端屎端尿。
在一开始,这让队长颇为头疼,可谁让人家是管区仓库保管员的女人哩?保管员啥角色?整天腰里挂着串钥匙,丁零当啷。有时候,队长不还得看着人家男人的脸色行事?这样一来,队长就让大队食堂给她开了小灶,一开就是十来年。那小灶,一开始是食堂的大厨老三给她做;后来老三死了,外乡来的大师傅当了大厨。这些年,她都是吃大师傅给做的小灶。
“那汤,俺可吃不起,人家是城里人,胃浅。”
大家知道女人有胃浅这个毛病,是在一年冬天。那一回,村人集体出动,备耕备肥,拉着大车小车挖鱼塘里的烂泥。人们干得热火朝天,腊月里解开了怀,白色的雾气还直从衣领子里往外冒。她捏着锨把儿,挖了几下,却蹲在路边,“哇哇”往地上吐。
那时候,她刚嫁给仓库保管员不久,村里一群女人围着,笑笑的,还以为她肚子里有了娃娃。
“她的胃浅?咋还能吃下这深深的一碗?”有人又来上一句。
村人听了这话,将碗放在地上,手里捏着筷子,在那里“嘎嘎”地笑得直不起腰来。那人说的没错,这个白莲花,是城里下乡的知青,嫁给村里在管区做保管员的那个男人,才留下来的。在她来村里之前,人们只知道胃是个永远盛不满的口袋;她的到来,让村人一下子普及了生理学知识,知道那口袋还有深有浅。深的,装也装不满,老喊肚饿;浅的,遇到点儿难闻的气味儿,就“哇哇”吐了。
2
在一开始,刚端起碗的时候,大家无一例外,先是敏捷地操起筷子,将浮在碗面上的肉块放进嘴里,再捞起粉条、白菜,最后吸吸溜溜地喝汤。那时候,他们顾不得说话,偶尔说句也是匆匆的。这样,汤下去大半,他们一边慢悠悠打捞着碗底给人惊喜的肉块,一边吃着漂在碗面上的葱花,才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闲话。
“这一碗,没吃出啥味儿,就见了底。”
“羊肉火气大,吃多了,你没处败火啊!”
“白莲花,咋还没来,小娘们儿!”
“她来了能咋样?你还不是干看着?”
“你看她那一身好肉,人家真不亏姓白。”
“这一身好肉有啥用?你又不是保管员!”
在一开始,大师傅跟大家一起坐着吃喝,听着大家的闲话,一声不吭。他听着听着,使筷子捞了捞碗里稠的,一仰脖子将最后一口喝下。他几步来到灶台,丢下碗,转身走到院墙边,蹲下身子,开始收拾软塌塌的羊皮。
“这羊皮钉在墙上,晒干,能做两身好羊皮袄哩!”有人说。
那羊皮堆在地上,血呲呼啦的,像个沉甸甸的口袋。大师傅弓着身子,吃力地扯了两下。他先拽住羊蹄,让那羊皮铺展开来,接着,又摆正了羊头。那羊皮在地上便有了一个人的形状。他手里抓着牛耳朵尖刀,蹲下身子,一下下刮掉羊皮里侧粘着的血污,还有细碎的羊毛跟小块肮脏的粪便。他动作那样麻利,那样干脆,一看就是个行家里手。
“大师傅,你忙活了半天,这样皮归你不?”村人问。
“对,娶了媳妇,到时候给她做床羊皮褥子。”村人跟他开玩笑。
这大师傅其实不大,看起来三十多岁,还没有成家。他们的话刚住,大师傅便略微抬了一下头,笑笑说:
“这羊皮我不能要,队长腿不好,得给他留着,做条皮裤子。”
村里人听了这话,撇撇嘴,不再言语,端着空空的饭碗,无趣地走开。他们挺挺脖子,打出几个饱嗝儿,那声音里也带出几分鄙夷。
“这个外乡来的家伙,真是会做人哩!”他们走到南边的院墙下,找了个低矮的阴凉,三三两两蹲在那里,望着那远处的背影说。
“你们看看,他一米八几的个子,却让队长耍得像个陀螺,没有一点儿骨气。”
“这汉子软弱是软弱了些,可有良心!他对队长好,那也是理所当然。你们忘了?队长对他有恩嘛。”
这话,让人们一下又想起了那个冬天。
那年,刚刚入冬,天上就飘了两场大雪。屋檐上的冰凌挂得像老头子的长胡子,麦场上的背阴处天天有孩子叫喊着在那里滑冰。队长接到上边通知,去县里开了两个星期的“三级干部会议”。散会那天中午,队长在欢送宴会上多喝了几杯。队里的车把式程爱物驾着大车去接的时候,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。从县城到村里四十里的路程,他只干了一件事儿,就是趴在车帮上吐。
马车颠颠簸簸,走走停停,到村里的时候,天已经漆黑了。马车在食堂门前停下,车上却多了一个人。黑脸,高个儿,身上的衣服单薄、破烂,且脏得不成样子。程爱物说,人是他们在村口麦场遇到的,缩在麦草垛里发抖,一开始还以为是个啥野物。
那时候,政治运动不断,年成也不好,经常会遇到大师傅这样在外面流浪的人。村人见怪不怪,也没打听他的来历,甚至没有打问他家庭住址、姓甚名谁。正巧,大队食堂的大厨老三刚死,他住的那间小屋也就腾了出来,队长便把大师傅安排在了那里。当时,村里雀眼的娘暂时接替老三,给大家做饭。这外乡来的大师傅便留下来,给老人打打下手。
老人瞎目糊眼,在之前经常将火柴梗炒到土豆丝里去。从大师傅来了之后,膳食质量却转眼大为改观。村人不知就里,夸赞雀眼娘厨艺大有进步,老人笑了笑,指指新来的汉子。大家不信,下晌从地里回来早的,都涌到食堂,想看个究竟。当时,大师傅正在灶上忙活,老人蹲在灶下烧火。
村人让大师傅整套的动作惊呆了,他们不会形容,说大师傅手中的炒勺,真像麦季里扬场时队长手中的木锨,使唤绝了。队长便辞退了老人,把这外乡人留下了。后来,也有传言,说大师傅沉默寡言,对从前的经历只字不提,恐怕这人在外乡干过啥坏事儿,或者在城里蹲过大狱,恐怕不宜收留。队长说,他又没祸害过你家闺女,你管这些闲事作甚?
村人想着这些,眼睛都盯住了远处正在忙活的那个男人。那男人站在墙边,正把羊皮往墙上举着。他一手举着羊皮,另一只手还抓着铁锤跟刚刚削出来的几根柳木钉子。他的徒弟蛋举个头小,站在一把高高的凳子上,满头是汗,扯着羊皮的一角,给他打着下手。
这师徒俩钉好羊皮,又退后两步,在远处朝那里打量了一会儿,满意地点点头。村人看到,大师傅做完这些,收拾好工具,便走到树荫下,在一把竹椅子上躺了下来。大师傅话少,跟村人若即若离,许多年都是这样。他的徒弟蛋举呲呲牙,紧蹙着眉头,鼻子也难看地褶皱着,往这边瞅了一眼,便朝矮墙下的人群走来。
“大家都来了,她偏偏等在后面,搞特殊!”蛋举一边往这走,一边盯着灶台上的那个青花大碗,愤愤不平,“不吃羊肉汤,还想吃啥?她今天来了,可没有小炒吃。”
村人知道,这孩子对白莲花心有怨言。他的师父大师傅躺在竹椅上睡午觉去了,灶台上那碗羊肉汤,很显然就交给了他。这会儿,白莲花还没有露面儿,等一会这女人来了,汤凉了,热了,咸了,淡了,都是事儿。她没准又要折腾得这孩子团团转。
“蛋举,你别说大话!那女的一会儿来了,嫌膻气,让你去热,你去热不哩?”
“今天,我要好好治治那个女的。”蛋举没有理会他们,兀自说着。
“你人小,口气蛮大。”村人问,“你师父都怕她,你比你师父还厉害?”
“唉!大师傅真好脾性,要不然,让她烦也烦死了。”有人附和着说。
“你们知道什么,大师傅最能收拾她!”蛋举在地上愤怒地跺跺脚,不以为然地叫道。
大家听蛋举这样子说,嘻嘻哈哈都笑了。他们说,蛋举蛋举,你不亏做了大师傅的徒弟,都快穿一条裤子了。我们当着你,说不得你师父一句坏话,你会维护你师傅了呢!
“你们不知道,大师傅看上去软弱,其实,他最能收拾那个女的。”蛋举说。
3
在那个农历六月的中午,大师傅的徒弟蛋举,兴致勃勃跟村人讲起了当年大队食堂里发生的一件件趣事。这些趣事,都发生在大师傅和白莲花之间,若不是蛋举一时兴起,村人肯定会永远不得而知。
那天,蛋举在墙阴下盘腿一坐,说:
“那一次,大师傅刚刚到村里来,他跟白莲花,是头一次交上手。那时,白莲花肚里怀着她的第三个娃儿。村里别人家女人有了身孕,还照样在地里割麦子哩。她倒好,不用干活儿,饭也不跟着伙房吃,吃小灶。在头一天晚上,白莲花就让人捎来话,说第二天她想吃炖豆腐。第二天,她等大家都上工了,才一个人姗姗来迟,到了食堂。
“她想吃炖豆腐,可大师傅却只给她做了一盘小葱拌豆腐。这能行吗,我狐疑地问大师傅,大师傅却头都没抬,只朝我摆了摆手。我把菜给白莲花端上去,她就恼了,拍着桌子叫嚷,说让大厨滚出来。在那之前,她还没见过大厨的面儿。大师傅一出来,一米八几的大个子,往她面前一站,她就软了。
“白莲花瞅了大师傅一眼,连忙低下头去,脸色瞬间变得煞白。常言说,卤水点豆腐,一物降一物。真是不假!白莲花还强装镇定,把盘子往前推了推,小声说,我想吃炖豆腐。
“你爱吃不吃,我就会做这道‘一清二白’。大师傅不惊不慌,缓缓的,声音很威严。
“那女的低下头,眼泪就扑扑打打往下落。她没有扭头就走,而是哭着哭着,拿起筷子就开始吃。她动作那样快,口那样大,塞了一口又一口,直把盘子吃了个底朝天。她吃的时候,大师傅就站在她的身边,可她头也不抬,连瞅都不敢瞅大师傅一眼。你们说怪不?那样强梁的一个女人,不光没敢撒泼,屁都没敢放一个!
“白莲花平时说不吃葱,可大师傅在盘子里放了那么多葱花,她不都吃进了肚子?所以说,我就不信她不吃葱!她吃完那盘小葱拌豆腐,扭头就走。人出了门,就蹲在那棵柿子树下兜肚连肠地吐。吐了又站起身,摇摇晃晃往大门外走,直走得没了影子。”
那天,蛋举的话让大伙儿都张大了嘴巴。他们远远望着树荫下竹椅上躺着的那个大个子男人,心里琢磨着,天哩,这个外乡来的男人,咋会有这样的魔力哩?他闷声不响,看上去像个哑巴,却制服了这跋扈的女人?
“你们不知道,大师傅可不像老三,在那女人手里服服帖帖,逆来顺受。那娘们儿第一天就想给大师傅来个下马威,却没想到,让大师傅以一盘小葱拌豆腐,灭了那她的气焰,杀了她的锐气。
“你们不知道,白莲花吃小灶,吃得奇;大师傅做菜,也做得奇。白莲花跟大师傅第一次交手,落荒而逃,却不肯罢休。几天后,她让她男人送了三根排骨来。你知道,那时候吃个油花都难,她男人却有本事,从县肉联厂给她弄来了排骨。她让男人捎来话,点名要吃黄豆芽炖排骨。
“第二天,我记得清清楚楚,是个晌晴天。蓝天上飘着些瓦片片样儿的白云,白莲花穿着件粉红的小褂,颠颠地就来吃她的黄豆芽炖排骨了。她没想到的是,菜端上来,黄豆芽却变成了猴头菇。
“你们别这样看着我!大师傅这样安排,不是因为食堂买不到黄豆芽!你们也别猜了,你们肯定猜不出这女人又在耍啥幺蛾子。说实话,我当时也丈二和尚——摸不着头脑。可大师傅看出来了,一眼就看出来了。
“你们琢磨不透那女人肚里有多少坏水儿!她点的那菜,是跟大师傅打了个哑谜。这话是我后来听大师傅说的,他不说,我能看出来啥?大师傅说,那黄豆芽炖排骨,是骂我是猪八戒,想撵我走哩。你们想,黄豆芽炖排骨,不就是乱棍打死猪八戒吗?”
村里人听到这儿,都咧开嘴巴,露出烟熏火燎的黑牙,一下子笑了。他们一边笑一边说,乱棍打死猪八戒,真有白莲花的,也真难为了大师傅!
“你们没听说?道高一尺,魔高一丈。大师傅稍作改动,把豆芽换成猴头菇,也是给那女人打了个哑谜。那女人真是个聪明鬼,搭眼一看,一声不吭,拾起筷子就吃起来。她心里服气了,她知道,自己斗不过大师傅的。你们又在盯着我的脸瞅,我脸上有答案哩?你们倒是说说,这猴头菇炖排骨,大师傅是给那女人白莲花打个啥样的哑谜?”
村里人面面相觑,抓耳挠腮,都想不出答案。有两个说是想出来了,出口之后,蛋举却只是摇头。这样,蛋举看卖足了关子,才沉沉地说:
“这猴头炖排骨,不是孙猴子三打白骨精吗?”
这年轻娃子的声音刚住,树荫下就再次哄起村人一阵杂乱而快活的笑声。
“大师傅这样整治她,白莲花服帖了没有哩?”
“白莲花,那狡猾的女人,自然不肯罢休。在此后的时间里,三番五次,到食堂来出难题。每一次,那难题在大师傅手里,又能迎刃而解。
“那女人知道大师傅在食堂,她就吃不到好果子,心里最想的就是把大师傅挤兑走。这话不能明说,她就跟大师傅继续打哑谜。那一回,她说怀里没奶,让大师傅给买了猪蹄。猪蹄买回来了,大师傅问她咋炖,她却说,用鸡爪炖。猪蹄炖鸡爪,这意思还不明白?白莲花是想让大师傅赶紧离开,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走我的独木桥,各有各的路。
“那时候,正是初春时节。地里生满了荠菜和蓬蓬菜。大师傅给女人炖了猪蹄,却没加鸡爪,而是加了豆芽和野蓬菜。菜熟了之后,豆芽抱着蓬蓬菜,蓬蓬菜也抱着豆芽儿,难舍难分。大师傅用这道菜是跟女人说,想让我离开,难着哩!你越讨厌我,我越缠着你。
“白莲花肚里的花花肠子多,过了几天,她又抱着膀子来了。大师傅问她这回想吃啥,她想了想,说要吃田鸡炖鸭子。那是胡诌的一个菜名,食堂里哪有田鸡,又哪有鸭子?田鸡炖鸭子,飞的不能飞了,跳的不能跳了。她其实又在变着法儿警告大师傅:你如果留下,没有个好结果。大师傅没理她,转身回到灶上,烧旺了火,用红辣椒给她爆炒了一盘猪口条。那辣椒丝儿切得细细的,口条儿也切成细丝儿。红艳艳香喷喷地端出来,看一眼都让人流口水。白莲花瞅了一眼,却一口没动,转身走了。”
“这一道菜又是啥意思?”村里人问。
“这还用说?辣椒炒口条,大师傅是给了白莲花一个热辣辣的大嘴巴子啊。”
“这些年,大师傅给她做过千层肉,还做过油淋风鸡,用猪耳朵炒过猪口条,还用芥末拌过羊肚丝,炖过红烧猪蹄并在边上镶点香菜,还把细细的土豆丝炒了,撒上香气扑鼻的芝麻粒儿。大师傅的小炒花样翻新,从来没有重过样儿。这些菜,大师傅都花了心思。有些我知道其中的寓意,有些连我也弄不明白。这些菜,有的一下子就把白莲花惹恼了,有的又一下子把她逗乐了。”
这天,蛋举讲的这些,即后来在村里流传甚广的大师傅“十样小炒戏莲花”的故事。当然,那时,自然还没有这个言简意赅的题目,这题目是村里的民办教师程相征后来加上去的。
这天,时间关系,蛋举也只是给大家讲了十则故事中的一部分,剩下的那些,都是在大师傅后来离开村子,蛋举接替大师傅的班儿,成了食堂大厨之后,村里人缠着他给讲的。
4
在食堂大门外的那条土路上,还迟迟没有白莲花的影子。太阳光照着深深的浮土,让那里像一片水洼地一样耀眼。
那个年轻娃子蛋举把眼光收回来,往树荫下熟睡着的师父看了一眼,师父在熟睡中脸上还是挂着一丝沉稳和自信。他一想起师父的那一件件杰作,就感觉妙得很,也骄傲得很。师父是可以跟那娘们儿斗智斗勇的,可自己哩?蛋举的眼神里显出一丝闪烁不定的胆怯。
那一碗羊肉汤,白莲花来了,会老老实实地喝下吗?是的,他会赶紧跟白莲花解释,这一碗羊肉汤是给你专门留下的,舀汤之前,没有放葱。她肯善罢甘休吗?还是非要人给她另开小灶。她会不会再生出啥鬼点子,拿他这个还没有啥本事的小徒弟开涮?
“你师父确实厉害,”这时候,村人跟蛋举说,“你也想个法子,治治那女的!”
“这娘们,我不信她不吃葱。”
这个年轻娃子嘟囔完,朝熟睡的师父瞥一眼,便拾起身子,朝着灶台跑去。村里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,目光追着那奔跑的背影,看着他跑到灶台前,端起那碗羊肉汤,快步往灶屋里走。人们心里诧异着,相互看了两眼。有人就站起身来,追过去想看个究竟;有人就大张着嘴巴,愕然地捏着空碗和筷子,在阴凉下呆呆坐着。
在那年轻的娃子跑进屋里不大会儿之后,空气里传来“当当当”菜刀一下下切在案板上的声音。人们眯着眼睛,瞅着那黑洞洞的灶屋门口,心里才算猜出了一点儿什么。那声音一开始像是截着几个葱段儿,接着紧凑起来,像是雨点儿在案板上落下。在那稠密的刀声中,墙头下的一群人终于像是明白了些什么,相互看了看,会心笑了笑。
这样过了一会儿,那年轻娃子才重新端着一碗冒尖的羊肉汤,快步从厨房门走出来了。他把那碗羊肉汤重新放回灶台,才朝墙根下走来。这回,年轻娃子得意洋洋,像是一个得胜的将军。他身后的那几个村人,脸上也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。
“我不信她不吃葱。”那娃子在阴凉下重新坐下时,还嘟囔着那句话。
这时,在矮墙下的阴凉里,大家的谈论中心已经离开了大师傅,却并没有离开白莲花。
“白莲花这个女人,我猜她在跟保管员之前,肯定早让人过了一遍水。”
“他的男人仓库保管员说,是他给白莲花破的瓜,他们成亲那夜,这女子还是个雏儿。”
“你听他吹牛吧!我早听人说了,这白莲花可不是个啥好东西,在城里的时候,没来咱村里插队之前,就让人祸害了,是个破货。”有人言之凿凿地说,“听说,那个祸害她的男人,还认识她,早就想跟她好了!那人现在还在里面蹲着牢狱哩!”
“是吗?真的?”有人瞪起了眼睛。
“你这话对,也不对!在城里,有个男人在为白莲花蹲着大狱,这是真;仓库保管员说白莲花嫁给他时是黄瓜闺女,这恐怕也是真。”这时候,一直在一边儿听大家说话的雀眼的娘一本正经开了腔。
“这话咋说?”有人不解地问。
“白莲花是来咱大队插队的知识青年,你们知道她在这之前是干啥的吗?她插队之前,在济城,是济城钢厂的临时工。这话说来也是无巧不成书。我的一个远房表姐也在济城,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外甥女,就在钢厂上班,也就是白莲花从前的同一个厂子。有一年,我到济城去看那个姐姐,跟我这个外甥女就顺便提到了白莲花。”
“你咋不早说?”大家有的把身子直起来,探过头去;有的蹲在那里,脚步往前挪了挪,往那女人挨近了一点儿。他们都紧紧盯着雀眼的娘,带着期待的眼神。
“我那外甥女跟我说,白莲花的爹老白工程师,还有她的娘老张技术员,都是钢厂的老职工。在前些年,运动多,两口子都戴了帽,挨了斗。那时候,在白莲花插队之前,她就谈着一个对象。那男的跟她从小一块儿长大,想来是早就喜欢白莲花。
“我外甥女听人家说,虽然白莲花家庭成分不好,可这男的痴情得很,让白莲花弄得整天魂不守舍。那时候,白莲花的嘴就馋,就刁。这小子恰好又会做菜,在厂子里给大家做饭,当时是帮忙,还不是正式工,但在区里厨艺比赛还拿过奖。他咋有的这本事?大家都说,是祖传,他老爷爷在财主家里颠过大勺。在那时候,这家伙就经常偷公家的东西,变着法儿做给白莲花吃。这事儿厂里人都知道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平常,俩人经常约会,在大家眼里,是幸福的一对儿。有一天,谁也没有想到,俩人在约会的时候,不知咋的,白莲花就冲出来,大喊那男的要祸害她。”
“白莲花说那小子要祸害她?到底祸害她没哩?”
“祸害没祸害,这事儿成了一桩谁也说不清的公案。可那个男的,却让公安局逮去,还判了刑。”
村里人长长地出了口气,愕然地蹲在那里,像一群木雕泥胎。
“这事儿也怪那男人,都谈着恋爱了,还猴急猴急的,等些日子,举行了婚礼,自己碗里的肉还能插翅飞了?”有人说。
“这个白莲花也是思想太封建,人家男的也未必是想祸害她,也许就是太喜欢她了,想亲一亲,摸一摸的。这样一下子,就毁了两个人的前程。”有人又说。
“你们都说错了,我早说过,白莲花这女人有心计,她可不是为啥封建不封建。”
那老女人的一句话,又让村里人都有瞪大了眼睛,等着她给出一个答案。
“这话还是我那远房外甥女说的。她说,当年,这事儿闹得很大,在整个济城钢厂,几乎没有人不知道。白莲花告了那男的,第二天又反悔了,跑到人家公安局,哭哭啼啼,非要把人给要回来。人家公安能让她戏耍着玩儿?已经给定了罪,就随便改不得了。”
“她咋反悔了哩?”有人问。
“那男的压根就没有想祸害她,她那样喊,是为了另一桩事儿。”雀眼的娘说。
“啥事?”
“你猜白莲花为了啥?唉!还不是为了那个钢厂招工的名额?”雀眼的娘说到这儿,重重叹了口气,“你们不知道,那年,厂里除了一个转正名额,其他的青年都要上山下乡。那唯一的名额最后落到了谁头上哩?就是正跟白莲花好着的这个小子。白莲花跟这小子俩人约会的时候,就谈到了这事儿。当时的情景,谁也说不清。大家都猜,白莲花应该是商量着,想让那男的把名额让给她。那男的也许是不肯,也许是有些犹豫,白莲花就喊了。”
“白莲花冤枉那男的,就是为了占下人家的名额?”村里人有些愤愤不平了,“这女人咋这样狠毒的心肠呢?”
“白莲花后来也后悔,跟公安坦白了,不然,厂子里的人也不知道这事儿的原委。”
“那男人咋样?”有人问。
“他就被判了流氓罪。”雀眼的娘说。
“那男的判了几年?”又有人问。
“这谁知道!”
“这个女人,恶毒得很!”有人评价着白莲花。
“那时候,厂子里像白莲花和那男的这样的临时工多得是,都想转成正式工。那个转正的名额,最后也没落到白莲花头上,而是让厂子里给了另外一个男的。”雀眼的娘瞅着大家,“这个白莲花害人害己,最后到了咱们这个村,嫁给了仓库保管员。”
这样,众人都讷讷地缄了口,垂着脑袋,似乎想着啥心事儿。
“你们说,那男的如果放出来,还会来找她不?”这样过了一会儿,有人问。
“白莲花把人家伤害得那么深,就算从前再喜欢她,还能不计前嫌?”雀眼的娘撇撇嘴,“从前的人大度,我看现在,这样有良心的男人少。”
“这女人太有心计了。”
“她没有心机,能嫁了仓库保管员?她人是长得俊,可光长得俊,能嫁了保管员?你可知道,保管员拿着整个管区仓库的钥匙哩。”
“白莲花嫁给仓库保管员,仓库保管员却没让她享了福!吃是吃得比人家好,穿也比人家穿得好,可仓库保管员喝了酒,就打她哩。”
“白莲花给仓库保管员生了三个娃儿,仓库保管员还打她?”
“打,往死里打!”有一个女人恶狠狠地说。
“那保管员在外面有了女人?”
“他有女人没有女人不知道,他总说白莲花在城里有男人!”
那天,直到村人散去,院子里变得空落落的时候,白莲花还是没有在大队食堂出现;那天,直到夜幕降临,那碗让蛋举偷偷放了细碎葱沫的羊肉汤进了队长的肚子,社员们都来吃晚饭时候,白莲花也还没有出现……
在那天晚上,仓库保管员没有从管区回来,第二天一早,才发现女人不见了。他找到队长,队长发动了村里所有的壮年劳力,去了公社,到了县上,也没有找到。那仓库保管员又领村人搭上火车,去白莲花城里娘家要人,娘家也不知女儿的消息。
从此以后,白莲花再也没有在村里出现过。
那个女人——白莲花失踪几个月之后,一个秋天的傍晚,大师傅也悄悄离开了村子,去了他想去的地方。
5
在二十年之后,我去南方的一个城市出差,在一家餐馆吃饭,看到了大师傅。
我,那个当年端着瓷碗排在蜿蜒长队最前面的孩子、乳名叫铁蛋的家伙,当时已经是一家国企里的部门主管。我领着十人的团队到绿城考察一个项目,跑了三天,忙完了工作,陪几个女同事逛完街,已经到了下午两点。大家说,这几天吃厌了大酒店里大同小异的川菜、粤菜,想找个僻静的小饭馆换换口味。我们走了半条小食街,终于选定了一家叫“农家野菜馆”的小馆子。
我们涌进餐馆,选了一个圆桌坐下,两个打扮得村姑模样的小姑娘就迎了上来。她们穿着花棉袄、绿棉裤,扎着垂到腚沿儿的大辫子。女士优先,菜是几个女孩子点的,我跟几个男的喝着啤酒,胡乱侃着大山。这时候,餐馆的老板,也就是当年的大师傅从后面走出来了。
这么多年过去了,大师傅自然认不出来我了,可我还能记清他的模样。我惊愕地站起来,冒昧地跟他提起我少年时代生活的那个小村,提起在大队食堂就餐的日子。他的眉宇间活泛起来,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。我发现,异乡遇故知,真的是他,竟然真的是他。
他说,从村里离开之后,就来了南方,干过许多行当,现在,他经营着这样一家农家野菜馆儿,已经十多年了。他自己掌勺之外,还雇了一个厨师,两个服务员。
那天,我们吃得很开心。餐馆虽然不大,菜却做得十分讲究。那村姑模样的小姑娘每端上一道菜,就会报上菜名,声音轻柔,温文尔雅。那些菜名,也取得奇特。我记得第一道菜是蓬蓬菜豆芽菜炖排骨,那排骨炖得恰到火候,蓬蓬菜跟豆芽菜则缠绕在一起。那姑娘将盘子款款放在桌上,报上来的菜名叫“难舍难分”。第二道菜是一份千层肉,小姑娘说那个叫“千言万语”。接下来,有猪耳朵炒猪口条,他们给取的名字叫“悄悄话”;有粉条肉丸子,他们给取得名字叫“群龙戏珠”;还有鱼面筋炒腊肠,他们给取得名字叫“阖家团圆”。
我们这群人让这些菜弄得莫名有了很强的食欲,吃得很欢实,对下面的每道菜品也都充满了期待。
那天,大师傅没有让我们失望。我们喝着啤酒,在暖洋洋的大玻璃窗下,每个人都觉得不虚此行。这一顿饭,真是为这千里奔波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。我们吃着千思万想(香)——那切得细细的土豆丝,炒了,撒上炒得香气扑鼻的芝麻。感受着情人之泪——羊肚拿刀细细切了,上面浇上厚厚的芥末。体会着刻骨铭心——一盘油淋风鸡,因为做出以后鸡骨头露在外面。品味着情人之吻——一盘红辣椒爆猪口条。最后,我们还走在乡间的小路上——满嘴流油地啃着那一盘红烧猪蹄,盘子边儿上点缀着些青绿的香菜。
那天,我注意到,除了两个服务员,就是做老板的大师傅和另外一个厨师忙活。我有意跟服务员打听老板家人的消息,比如老板娘,比如他们的孩子。一个年龄小些的服务员跟我说,老板的一对儿女都大学毕业,留在了京城。那女孩说着这些的时候,口气里充满了骄傲。
说到这里,那服务员压低了声音,说你认识我们老板,我们老板经历可丰富了,从前坐过大牢,坐牢前就跟我们老板娘认识。听说,他坐牢时,老板娘嫁过别人,后来又跟着老板跑了。人家多少年了,不离不弃!她还说,我们老板娘平常也在这里照应的,今天吃了中午饭,看客人少,就出去做美容了。小姑娘说完这话,跟我做了个鬼脸儿。她说,你们没有艳福,老板娘这么大岁数了,可保养得好,身材出众,人长得也漂亮。
那天,大师傅对我们很热情,最后结账给我们打了七折,就餐中间还送了一箱啤酒。我们去的时候,已经过了饭点儿,空旷的大厅里就我们一桌。大师傅忙完厨房里的事儿,还特意过来跟我们喝了几杯。我跟大师傅当然又提起了从前的那个村子,提起了队长,提起了他的徒弟蛋举,提起了我的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。他微笑着,安静地听着,温和地说,这些人,他还都记得。
当然,那天,我们也提起了白莲花。那话题是我提起的,我说,那个叫白莲花的女人,你还记不记得呢?你跟她前后脚离开的村子。这时候,我看到大师傅的脸上泛起些红晕,可能是刚才喝了啤酒的缘故。我想等着他说些什么,恰在那时,服务员却端上来了一道面食,是一大份煎蛋盖饭。
“这道面食叫什么名字?”我的朋友兴致勃勃地问。
那个穿着红棉袄的服务员笑津津地说,菜上齐了,最后的这道面食,就请我们老板跟你们说吧。
我们大家都望着大师傅,大师傅在众目睽睽之下,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。他低着头,沉默了半晌,才缓缓将头抬起来,往桌上扫了一圈儿,笑了笑说:
“这道面食叫‘金屋藏娇’。”
作者简介:
程相崧,1980年出生于山东金乡。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。作品散见《时代文学》《福建文学》《雨花》《鸭绿江》《散文百家》《四川文学》等文学期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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